甲方乙方

上一次虎年，还没到能看懂贺岁片的年纪。
只记得业已破落的电影院门口，巨幅的海报：瓜皮帽的葛大爷手掬一抹戏文，露出头沿锃亮。刘蓓一身红，真个齿如瓠犀，明丽得好看。
今而闲散，旧片新看，正戏尚未开场，片头已见真诚。稚拙的老虎，由黑白转斑斓，一声清啸，不知是否借鉴米高梅的狮吼。之后的红字更见质朴，大意祝全国人民虎年身体健康。贺岁片，图的就是个喜庆。
9年以后，我们都知道，一只蝎子横贯荧幕，两边的简帛渐作焦灰，光影涣漫，接续的片头仅仅几个英文字母：A Feng Xiaogang Film。
当然不是要片头重回当年（怕是会被口水潮起潮落淹死几回），只是存此一问：在极度追求视觉冲击的大片年代，还能不能有官能和情感的双重慰藉？答案是显见的，比如《辛普森一家》电影版的片头，福克斯所做的那一切。
电影本身也无它，简慢的道具和场景，翻来覆去的熟面孔，唯独不缺真诚。
散碎的段子给揉进相对完整的故事里。时间走着走着，包袱一个个掉出来，末了捎带煽情一把。情景喜剧的套路，穿插着《编辑部故事》的影子。
说的也就是几个闲逸的北京人，搞起了扯淡的“好梦一日游”小组，竟日遇着些暗含笑点的事，给人受气，帮人受穷，替人封口，说人好话，变出公主助人自信，借人房子了此余生。就像被调侃的“好蒙一日游”一般，四人做事讲话油，但不滑头；话头俏皮，但看着温暖。甚至很多段子的滥觞。
“老家在哪里啊？”“加利福尼亚！”《非诚勿扰》开头那个说母语的小包袱，其实一样。
“她已经，不咳嗽了！”《大腕》里同类段子无数。
当然，还有那句传诵万里的“打死我也不说”。
冯导后继的片子也有好玩的，但有的和编剧凑趣，着力讲一个完整的故事，如《手机》；有的故意闹腾，将嘲弄进行到底，如《大腕》。一气吸住观众，看完之后，也就淡漠下来。倒不似《甲方乙方》这几位松松垮垮一通，全是侃爷的范儿，“帮助了别人，也陶冶了自己”。看完偶尔回想，嘴角的弧度能时时被一星半点的记忆牵起。
葛优和刘蓓商量着将新房出借那一段，心里瓷实，还透着点坏，得劲贫，看得人舒爽；最后四人举杯小酌，说些不着边际又默契的话，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北京土味；中间的细节也很多，冯小刚拍着人手说的那些话，好笑，笑过心存温暖。就像《淘金记》里卓别林用叉子插起的面包舞，窗外再天寒地冻，观者也都是会忘怀的。喜剧让人前仰后合固然是好，笑过有余温，则更显真诚。
爆米花电影，除非炫如《变形金刚》，要时时目不转睛，其他也就图个消遣时光。可看看现在的国产大片，纯粹是进影院被时光消遣。漫天飞舞的红男绿女，水连天际的刀光剑影，宫墙内波谲云诡，树林里暗藏杀机，还时不时演几段起死回生的戏码。画面是好看，可也只剩了这些。
登堂入室的大导演们早已一头叫嚷着民族，一头向世界输出价值观鸟。偶尔客串鳄鱼帮老大，喊几嗓子“还有谁”可以，再做回白衬衫、金丝边眼镜的中学教员，遭那帽子里挨煤的罪，怕是早就不能够了。谁还在乎观众心底的温暖呢，还不如找几个俊俏脸蛋炼几段腐女基情，票房新高，一笑而过。
于是职业的非职业的影评人们又跳出来骂阵，十年前只看不说，十年后只说不看。
每次大片，都这样循环往复。
看不懂却珍惜贺岁片的时光，早已不再。
光阴散尽，一地鸡毛都已在无远弗届的网络上轻歌曼舞了。只是，十年了，谁欠下这一地真诚？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甲方乙方》的结尾这么说。

影片讲述的是四个年轻的自由职业者。他们突发奇想，开办了一个“好梦一日游”业务，承诺帮人们过上梦想成真的一天。因为没有经验闹出了很多笑话，工作中也是漏洞百出。于是四个人开了一个纠偏会，统一了认识，明确规定了对于有不健康愿望的顾客要敢于说“不”，使“好梦一日游”的业务逐渐走上正轨。在帮助顾客实现梦想的过程中，他们从开心、好玩、甚至有些胡闹中，渐渐地投入了自己的真情。该片用诙谐幽默的语言，通过一连串的误会、笑话和引人入胜的情节，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讲述了一个个令人捧腹和温暖感人的故事。最后葛优“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也都哭了，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用这么句温和沉厚的话，总结了一部电影：每个人努力实现、苦甜交加、预想美好却事与愿违的梦想，都在里面了。

无论现在再看什么贺岁片，搞笑的也好（如陈大爷的《无极》），无厘头的也好（如菩提老祖的《情癫大圣》），严肃的也好（如冯导自己的《天下无贼》）我都会和《甲方乙方》进行比较。规根到底，就是超喜欢这部电影。
　　每一个演员都超级到位，以至于后来再看王朔的原著《顽主》里面的人物浮现在眼前都是电影中的形象。
　　葛优咱就不多说了，光是那句“打死我也不说！”就从头到脚展现了这厮幽默伤人于无形的境界。
　　刘蓓，人精儿一个，自打《过把瘾》就对她有了些许的好感，绝对是周北雁的不二人选，最难忘电影里面的那个瞬间：阳光明媚的下午，姚远刚被假巴顿枪毙，借房子以一种浑水摸鱼的姿态邀婚。一脸坏笑的周北雁：“这急只能你自己着了，你也不是我意中人！”我靠，那坏笑样儿，绝比那地主婆儿形象深入我心。
　　何冰，不让丫演梁子都对不起他，也就是他在电影中的德行（褒义啊）最忠于王朔原著中顽主们的脾气禀性：暴贫，满嘴跑火车，混在文化人圈子里的小痞子。其地位有点像《编辑部的故事里面的》余德利。戏份不多，但灵光一现就让冯导的电影一下子生活化了。看着就是那么亲切。不过，说实话，这堆人里面就是何冰这厮文化水儿多，苗正根儿红，正经的中央戏剧学院科儿班毕业，北京人艺演员，离纯艺术最近。绝对是好演员。
　　英达，据说书贩巴顿这角儿原先是给姜文留的，可这厮档期排不开，无福消受。于是便宜了英达这胖子。我倒觉得幸亏姜文没来，就他那英武劲儿还用得着好梦一日游帮他实现战争梦？自己就能组织一帮小混混打群架了（看看《有话好好说》就知道了，同样是书贩子，那里可是菜刀横飞啊！）！倒是英达这种外表肉肉囔囔的主儿，内心渴望当一回老大才会学么到钱康、姚远他们那个地界儿去。出彩儿是肯定的了。
　　傅彪，这人不说不行，冯导对他有知遇之恩。当初在《甲方乙方》剧组傅彪其实根本就是编外人员，端茶倒水，送包子盒饭的主儿。连业余演员都说不上，顶多就是一有心向文艺圈儿靠拢的进步中年。后来正赶上去张富贵的那演员还没有选定，有人向冯导推荐了傅彪，冯导一看这胖子挺憨厚，心眼儿不坏，一瞪眼也是不怒自威，于是就用了他。一下子就一发不可收拾，《没完没了》一举登上了主战线，自此不说平步青云吧，也算的上是一帆风顺了！可惜英年早逝，地主家的骡子啊，马啊，那些大牲口又得出来干活了！可惜了！
　　李琦，当年也是只身闯北京的主儿。在原著中，这角儿是个小瘦子。估计冯导是考虑瘦子经不住梁子和钱康的两下子吓唬，出不来什么效果，于是换了那么个大胖子。演的朴实，没什么表演的痕迹，也是野路子自己摸索出来的苦孩子。看着就是那么真实。
　　最后，顺道说一下刘震云，就是著名作家，《手机》、《一地鸡毛》的作者。迷恋阿依土拉公主的那个失意青年，在公园里面吃了一顿看不见人的西餐。说实话，真是够土的，有点颠峰文人的做派。眼神呆滞的传神，也是本色演员来的！
　　有机会，大家一定要多看几遍，一准儿笑，没跑儿！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也都哭了，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真是难忘的一夜……一九九七年过去了，我很怀念。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一部喜剧，每次听到结尾这段话，就想哭。一群朋友围炉夜谈，故事里有喜也有悲，曲终人散各自走进茫茫雪夜，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那滋味，就是人生。

传闻姜昆老师看了《我爱我家》后，对梁左老师说：“您把这片一拍，以后我们相声还怎么说？”
　　按，包袱这东西，本来是越抖越少的；相声还不够说，又被电视分杯羹，所以老人们每日叹息，说相声不景气。其实，段子这东西，也是与时具进的。比如吧，冯小刚王朔这两位大爷，一面把相声里许多好东西给攒进电视电影里去了，一面自出机杼，刨了创了许多好段子。当然，这两位先生在90年代初，在段子界来说属天生圣人，正当时运，不提。
　　
　　看那时代的片，《顽主》、《离婚大战》、《大撒把》、《天生胆小》、《无人喝彩》，其实都属段子片。不稀罕跟您一气浑成的玩，就是段子攒团。《无人喝彩》和什么什么的情节揉一揉拉一长，就是《过把瘾》。主要是靠谢园、葛优、梁天这几位，一身北京的松散气把段子给撑过来。最适合冯、王这两位的，其实还是《编辑部故事》。单元剧，几位比较闲的人，借着办杂志这点闲空就能众生百态的掺合事，这儿走走那儿敲敲的。
　　
　　有好多人说，《我爱我家》后八十集不如前四十集好看。其实您细看，后八十集明显有《编辑部故事》的影子了；前四十集，怎么变都还是这家里的事，万变不离其宗；后四十集有些不是家里的事，也急公好义出去掺了。后四十集许多段子，把几位名字换成李冬宝和戈玲，其实一点问题也没有，入了段子戏单元剧的节奏，好段子又先前被讲完了，后面多少得对付。

   我不擅归纳，只好说，《编辑部故事》与《我爱我家》时代，大概可以叫“段子片时代”。
　　
　　
　　讲这么多，有点离题，回来说这个。我的意见是，《甲方乙方》，其实姚远和北雁这两位，就是改了名的李冬宝和戈玲，这个“好梦一日游”——牛老板说是好蒙一日游，挺好——就是《人间指南》编辑部。《甲方乙方》就是一段子汇编集中营。当然，电影不比电视，得紧凑，所以他们就得是专业帮人处理麻烦的，省去许多中间环节。电影里几个事之间多少还穿插点，其实撇清了，就是帮英达、审李琦、出门拍马屁、虐待傅彪、把牛老板变成黄鼠狼、帮徐帆退役、变出阿伊吐拉公主、借人房子这么几个段子。路数其实还是早年的路数。和《大撒把》似的，小冷嘲，小段子，情节推进兼带着爱情戏，临最后不动声色煽情一把。永远不会错的模式。
　　但仔细看看，这些人的故事，差不多到头了。
　　
　　这些人，指的是姚远、北雁，指的是编辑部那几位，指的是这么群北京人。我意见，对北京年轻人生活状态最动人的描述，一是《有话好好说》里姜文反复问瞿颖“啊你就就就宁宁宁可一一一一个人，啊？就就就就宁宁宁宁可一一一个人……”二是《甲方乙方》里末尾，葛优喝醉了忍不住问：“那房子，会还给我吧……就当是，帮助了别人，陶冶了自己……”
　　从那之后，基本差不多了。基本可以说，《甲方乙方》就是《编辑部故事》的华丽尾声。说一个时代结束了稍微酸点，但其实相去不远。
　　
　　
　　段子片还是继续的：《不见不散》其实还是许多段子攒一起，葛优拿来对付美国鬼子的还是北京土生土长的幽默——美国警察集体对徐帆喊“首长好”——但《没完没了》，明显有些脱了。再往后，《一声叹息》、《手机》都开始浑然成篇，是独立成型的故事，而不是散碎的百姓家长里短了。
　　等《天下无贼》里七匹狼广告一现，我们知道冯小刚王朔的套路是没法回去的了。黎叔登场偶尔说几句话展示葛优本色，但篇幅还不如刘若英啃烤鸭做广告的时间多。我们得夸冯小刚对整个电影的控制能力是在不断进步的。《集结号》整体而言，堪称杰出的电影，而且有电影人的良心，但是呢，那时的冯大爷是登堂入室的人物了。你不能指望一个大腕住着四千美金起的有个英国管家一口伦敦腔倍有面子的爷，再出来和你吃卤煮火烧跟你聊胡同里拍砖的故事。
　　
　　
　　“老家在哪里啊？”“加利福尼亚！”
　　“打死我也不说！”“有种，那我们就打死你吧。”
　　“她已经，不咳嗽了！！”
　　所谓的段子片时代，就是我们随便找句句子，都能比如今的春节晚会流行语有内涵的时代。这时我们回头看开头，姜昆老师那句话，其实别意深长。
　　
　　
　　《甲方乙方》结尾这么说：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打那如今，十一年了。

多少年前，冯小刚是不多个能摆托第五代苦大仇深的意识形态，又不执于第六代孤芳自赏的怜影，扎根立足于京派通俗文化，讲有趣故事的导演。在由王朔，梁左，英达，姜文，叶京等活跃组成的京腔喜剧圈中，冯小刚依托这个庞大的通俗语境，在《北京人在纽约》，《编辑部的故事》，《永失我爱》，《我是你爸爸》等积淀后，用轻松可耐但不轻浮无赖的三连击开创了中国电影市场独有的黄金档期。

我喜欢这三部作品，近期晚饭作罢，处暑独坐时，我就着隶属于京腔儿的这些早期的段子，瞧着何冰狗腿子似的罗蹦乱跳，傅彪当个老板明显智力不赶趟，葛优苦中作乐，刘蓓整个一大尖果，他们乐而不颠，意味深长地戏仿好似你家邻居的故事，过着有点出格又颇有原则的生活……我就着烧饼，不时地拖回鼠标，一次次的重复与怀疑后，坚定地不情愿地感到：xxoo ooxx。借遥远的话讲，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

如果让我给王朔先生来个扮相，那么就是《甲方乙方》中地主婆子再合适不过。叶京曾在一期访谈中讲冯小刚说，冯小刚最大的聪明，就是善于利用更聪明的人,冯小刚有今天，完全是靠王朔托起来的。“我戏里的冯裤子，动不动就哭，这个细节就来自冯小刚。我认识的冯小刚渴望成功，做梦都想出名，为了成功，什么架子都能放下来，他很会做人。多少次他都在王朔面前痛哭，光在我面前就有好几次。”

所以这不单单是冯导修来的果，也不是王朔，叶京一票人的生活倒影，她们是北京平头老百姓过往的有滋有味生活的高度浓缩，是太太乐鸡精。这些好玩的故事和王朔先生的通俗小说一脉相承，比如《永失我爱》，《空中小姐》，更比如《过把瘾》（读书时我很爱这故事，书里怎么说的来着，对，杜梅就像关老爷那把华丽丽的大刀…..）,让你乐着乐着就咧嘴哭了，有些煽情脂粉气重，有些哀伤不可断绝。

《没完没了》结尾韩东对着植物人姐姐诉道：“姐，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怎么着想留也留不住你。可你现在不能走，我心里发过誓，无论如何我得让你过了这个年。过了年就是二十一世纪了。昨晚我梦见爸妈问我，咱们这个家散了吗？我说没有，我在，姐姐也在。爸妈说，在就好，那就好。我记得小时侯你带我玩，你老跟我说，到了二十一世纪就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家家过的都是好日子。那时侯我想，那得是多遥远的一个日子呀。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就要到了。现在身边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得活着，你要是也走了，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那叫什么好日子呀…….我记得小时侯你带我玩，你老跟我说，到了二十一世纪就好了，不愁吃不愁穿，家家过的都是好日子。那时侯我想，那得是多遥远的一个日子呀。时间过得真快，眼看就要到了。现在身边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得活着，你要是也走了，家里一个亲人都没了，那叫什么好日子呀。”

最后韩东看到病房窗外小云戳在那里咕哝道：“姐，好日子还是来了”

那么些年，还有个买书的小老板幻想自己是巴顿将军；还有阔老板鱼肉吃的腻歪想过几天苦日子；还有大明星祈求平凡人的生活，人们还穷尽着往相反的路途上尝试。那时候房子不是那么敏感，姚远北燕儿那样的新婚两口子竟是纯粹为了仗义把婚房借给陌生人……还有一帮爱真理不爱钱的人。这些略显单纯的故事活糙理却不糙，她在十多年前那个在转型发轫阶段，在幽默我们的同时，同时裹挟给我们善良和纯真。每到结尾，我看着姚远北燕儿，韩东小云，刘元李清他们美好的归宿，沉浸在幸福里的同时，也坚信自己的生活来路未远，其途可追。

《甲方乙方》影片的最后姚远几个哥们在北京年关的冬夜喝的大醉,姚远像他么小学生朗诵课文时的念叨： “那天我们都喝醉了,也都哭了,互相说了许多肝胆相照的话,真是难忘的一夜，几天后,我和北雁正式举行了婚礼,她父母单独找我谈了一次话,问我是不是隐瞒了年龄,我跟老人家说,我从一生出来就显得比别的孩子老………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每个人都会有他格外怀念的年头，那一定是他的黄金时代，那是他拎着镰刀摇头尾巴晃得年代。

老崔年轻时唱到：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如今冯导的作品我过目则忘，许多其他导演的作品也是，好像真到应了那句话，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DOLLY BELL
                                                                            2012.07.26.2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