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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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脸浸入水中，让鼻孔和嘴巴不再呼吸，当洗脸盆里的水阻止了进入和出去的空气，似乎就代表着一种阻隔，但是心跳还在，生命还在，甚至心里默念着憋气的时间还在，无限接近死亡，却又不是为了抵达死亡，当罗伦佐猛地从水池里扬起脸，活着的状态又恢复到了正常呼吸的秩序中，“38秒！”他这样说——被阻隔的38秒，体验走向死亡的38秒，一个人行为艺术的38秒。

38秒，是一个封闭的世界，就像7天的滑雪周，当罗伦佐离开了想要送他上学校大巴的母亲，逃离了参加滑雪周活动的同学，他就是在离开众人的世界里走向了38秒的憋气时间，走向了只属于自我的7天“假期”。离开一种秩序，就是为了抵达一个进口：他买来了每样七份的食物和可乐，他带着吸血鬼的书和可以上网的电脑，他放好了从宠物店买来的“蚂蚁巢穴”，当然，他唯一和之外的世界保持联系的手机，一直放在身边，而手机的意义似乎不是为了和母亲取得联系，不是在电话中向母亲撒谎，而是为了让自己沉浸在不被打扰的音乐世界里——只要戴上耳机，只要放开音量，整个世界都是他的：他可以高声唱歌，可以在床上蹦跳，可以疯狂，可以忘我。

罗伦佐避开管家，进入到的那个自我世界更像是一个死去的地方，曾经是一个女伯爵住过的地方，后来父亲买下了这里，但是一直等到女伯爵死去，所以那些被盖着塑料薄膜的床、桌子、橱柜以及里面的女伯爵曾经穿过的衣服，都呈现着一个时代死去的标记，甚至罗伦佐一直怀疑是父亲杀死了女伯爵，而当他躲避众人来到这里，像是在封闭状态中体验死亡，就像他后来听的一首歌里所唱：“你要去哪里，寂寞的男孩？黑夜还是无边的大海，或许我可以借你肩膀游泳，谢谢你的好意，今晚我只想去死。”38秒和7天，构筑了一个和外界隔离的空间，自我是死亡的状态，却也是焕发活力的存在：在这里他可以倒着看书，可以把可乐倒到蚂蚁巢穴里，可以拿着放大镜看它们的生活，可以像小穿山甲一样循环踱步，没有人打扰，没有人给他规则，没有人教训他。

这是罗伦佐走向孤独的一种极致状态，在没有进入这里之前，他的生活是朝着令人晕眩的旋转楼梯下楼，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偷偷将学费占为己有，是逆着同学行进的方向行走，是戴着耳机完全不顾街上发生的一切。也正是这些古怪的动作，他成了母亲口里的“妄想症”患者，他必须低着头面对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心理医生，他必须假装去参加滑雪周活动而背着重重的行囊……“必须”是正常秩序给他的约束，也是他要逃离的理由，似乎只有那个躺在医院病床上逐渐走向死亡的奶奶给了他一种安慰，当他去医院看望奶奶之后，奶奶问他：“你不讲个故事再走吗？一星期后你来我就在坟墓里了。”罗伦佐说：“那我就在你的棺材上放张床，就像上下铺那样。”于是奶奶说：“很好，这样你就能给我讲故事了。”

母亲和他似乎处在对立状态中，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罗伦佐只是自己用习惯吸着豆子，母亲让他不要这样，他说不想让人觉得自己和母亲是情侣——一种自我所暗示的暧昧状态，似乎也是罗伦佐拒绝和母亲对话的理由，而父亲呢？在这个过程中没有出现，这一种缺失是一个隐喻，当母亲说父亲给他买了滑雪装备时，罗伦佐是拒绝的，然后他说，我想拯救全人类，母亲恶狠狠地批评他：“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母亲的乖戾，父亲的缺席，构筑了罗伦佐敌视的态度，而他设想是父亲杀害了女伯爵，看起来的确有一种妄想症的症状，但也是缺失爱的一种表现，而当在那个自我房间里遇到了前来找金镯子的同父异母姐姐奥莉薇娅，更是从她口中有限还原了这个家庭本身存在的问题：同父异母，罗伦佐无疑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当奥莉薇娅说：“爸爸从来不管我和妈妈的生活。”也就揭示了曾经发生的悲伤故事，父亲为什么离开他们而选择了罗伦佐的母亲，各种原因不清，但是当奥莉薇娅说，自己又一次将石头扔向了罗伦佐的母亲，“我差一点杀杀死了她”更像是对于父亲抛弃他们母女的一种报复，而因为肚子饿他们一起去家里找吃的，奥莉薇娅在微弱的光亮中注视着正在熟睡的罗伦佐母亲，似乎也有一种要杀她的冲动。

贝托鲁奇似乎有意避开了对家庭生活的还原，而当罗伦佐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并在和奥莉薇娅的7天相处后重新走出来，反而变成了一种积极面对人生的成长。38秒和7天，都不是真正封闭的世界，它们设置了一个出口，也只有从这个出口出来，才能更好地走向自己的成长。罗伦佐的脸上长满了青春痘，这是一种外化的年龄特征，也是从母亲口中的“不懂事”走向成熟的一个符号，就像他住进去的那个房间，只是自己楼下半地下室的存在，它仿佛就处在成人和幼儿之间，处在孤僻和开放之间，而罗伦佐想要逃离又必须接近，也是他想要在38秒之后，在7天之后重新迎来生活的象征。

的确，如果还是一个人在这里，还是拒绝外面的一切，还是以妄想的方式逃离，对于罗伦佐来说，走出这样的封闭而偏执状态是艰难的，他就像自己买来的蚂蚁，生活着的巢穴就被关在盒子里，即使后来被打破了，罗伦佐也是将它们从窗口忍了出去，就像是被抛弃的命运。发生某种转变的原因是另一个闯入者的到来，那就是奥莉薇娅，她起初是为了找寻那个被罗伦佐母亲拿去的金手镯，但是拿到之后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住了下来。姐弟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但是相同的命运又让他们找到了一种契合感。而奥莉薇娅并不只是比罗伦佐大了几岁的借宿者，当她因为毒瘾发作而痛苦，当她对着罗伦佐大喊大叫，当她讲述自己曾经的经历，实际上她是作为受害者和痛苦承受者的身份出现的，更像是罗伦佐被困在极端自我世界里的结果而存在的。

奥利维亚说自己曾经是一个摄影模特，作品还获得了大奖，但是在即将走向成功的时候，她却开始吸毒，“我是一个吸毒的烂人。”吸毒毁掉了自己的事业，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而且在毒瘾发作时还要经受肉体和心灵的折磨。当这一切在这个封闭的半地下室里上演，罗伦佐无疑成为了见证者，但是并不只是旁观，他开始慢慢融入奥莉薇娅的故事里，并为自己的人生寻找启示：在奥莉薇娅挣扎在卫生间的时候，他体会到了无助的痛苦；当奥莉薇娅想要安眠药让自己入睡暂别痛苦时，罗伦佐甚至去奶奶那里偷来了药品；当奥莉薇娅入睡之后，他用放大镜看她，自己甚至还学着她的样子喝了安眠药……

罗伦佐体验着奥莉薇娅的痛苦，但是奥莉薇娅来到这里并不是和他一样是在逃避，甚至是为了和罗伦佐完全相反的目标，那就是开始新的生活，这里成了她的戒毒所，她要从这里开始迎来爱情，要从这里走出去，所以一方面奥莉薇娅是他感受痛苦的以一个样本，另一方面又成为他成长的坐标，她对他说：“我和你，如果不思考，我们就会变得一样。没有思考，我们就不会针对彼此，会接受一切现实，不再做任何评价。”所以从最初一个人的“我”，变成了“我和你”的我们，当孤独被我们的复数打破，两个人也开始了一起的成长。最后在离开之前，他们开始唱歌开始跳舞，她作为经历了痛苦又想开始新生活的过来人对他说：“你与世隔绝，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但冷漠不是一件好事，你会变得冷血自私。该死，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选择一种生活了，偶尔散漫一下，倒是没有关系。”

“答应我，永远不要吸毒。”罗伦佐对奥莉薇娅说，奥莉薇娅点了点头；“别再躲起来，不要像我一样最后遍体鳞伤。”奥莉薇娅对罗伦佐说，罗伦佐也答应下来。于是他们恢复了这里被白色塑料覆盖一切的秩序，于是他们打开了门走向了外面阳光照耀的街，于是他们一起行走手挽着手——7天的滑雪周结束了，38秒憋气的试验结束了，半地下室的生活结束了，当然青春的迷惘也慢慢消解，而走出来，一起的“我们”又必须在“我和你”被分开中迎向一个人的成长：他们分手，朝着不同的方向行走，罗伦佐则是返回，朝向家的方向，尽管还戴着耳机，但是最后的定格是一个微笑：放松的微笑，和解的微笑，成长的微笑。

如果一部电影自始至终弥漫着沉闷的色彩，难免不影响观影效果。贝纳多·贝托鲁奇执导的《我和你》（2012年），不能说是极度乏味，至少没什么波澜，看后却颇耐人寻味，有回甘之觉。看来贝大导敢于挑战这部小说，有其足够的底蕴和把握。试想，在一个阴暗又狭隘的地下室空间里，想要玩出什么新花样看来很难，何况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弟，也不可能玩出剑走偏锋的不伦之恋。除了大男孩青春期那点性萌动和对女性的好奇之外，暧昧这一佐料也不可玩得太多。剩下的就只有事件交锋、性格冲突和心理刻画了。正是基于这三点的平稳递进，使该片有种渐渐出彩的麻辣效果。

（导演和两位演员）

14岁的大男孩洛伦佐明显患有孤独症倾向，说话常常不知所云。莫明的不安和忧郁总是伴随着他。妈妈絮叨的爱对他似乎也不起作用，反而加剧了他要逃离家庭藩篱的小小野心。于是，他撒了个弥天大谎，他趁一周的假期，要去郊野滑雪，妈妈也的确见证了他背着一大摞工具气冲冲地下车走开。且她还不时用电话跟踪其行迹。但洛伦佐玩了金蝉脱壳之计，又悄悄地返回，躲过看门人的视线，跑到地下室自家一处被废弃的小间。原来这儿是他的隐秘天地。而自己现住的家就在楼上。他必须小心翼翼。

杂乱总是与黑暗为伍。在这逼仄又不见光的天地里，他感到放松，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仿佛又找回了童年的美好时光。他用放大镜专注于纸盒里黑蚂蚁不歇地绕弯。他躺在床上可以自由的胡思乱想。他趴在小窗口有滋有味地观看街面上晃动的人影。他自娱自乐的好光景却被一个人的到来而打断。

这就是他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奥伊薇。她是来拿手镯的，说是当年洛伦佐的妈妈从她手上偷走的，果然在这找到。所以，她向来恨他妈妈。好在她们没在一起住，从没往来过，彼此也好多年没见。但让洛伦佐奇怪的是她居然有这间房的钥匙。更让他气恼的是以为她拿到了手镯就会走，没想到她也住下了，且带给他很多麻烦。他担心的是声响太大会被外面人察觉。可她偏偏就像一个无头苍蝇，走起路来都晃悠悠的，动静忒大，也没什么分寸，疯女孩一个。

共处一室，冰火两重天。洛伦佐还要时刻提防妈妈的来电，这次倒是这个奥伊薇救了他。因为妈妈要他身边的滑雪老师接听电话。她接过拿腔拿调的说了一番，且相互留下了手机号码。但她决非省油的灯。半夜她突然呕吐不止，让他不知所措。她说她犯毒瘾了，让他去搞点毒品。他无奈只得偷偷跑出去。好在他有个住院的奶奶。奶奶一直喜欢他，以为专程来看她。他还说起这个姐姐。奶奶说想起来了，好久没见，她妈妈是开鞋店的，人很好。说完老太就睡着了。他从旁边拿了两瓶止咳水。

返回后，却看到一个老头坐在她身边。他气打不一处来，赶那人走。老头离开前，给了她几张钞票。她接过止咳水一饮而净，大呼过瘾。趁她熟睡之际，他打开她的电脑，发现上面有很多她以前的艺术前卫照，当然也有些少儿不宜的裸照。这让他兴奋，但只限于兴奋而已。她醒后，他说起这事。她轻描淡写地说姐以前也是个出名的平面模特，后来沾上了毒品就彻底歇菜了。她毫无光彩的眼神看得出她的失落和颓丧。难怪她喜欢听“一个折翼的天使，再也飞不起来”这样的歌。

她肚子饿了，说不想再吃这些垃圾食品，要点营养的。怎么办。她说你家不就在楼上吗，去拿呗。俩人偷偷跑上楼，开了门进去，发现他妈妈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从冰箱里扫了不少食品，却看到奥伊薇蹲在他妈妈旁边仔细地打量，这让他害怕，打手势让她快走，她仍凶恨地紧盯不放。好在她还是离开了，要不妈妈醒来就糟糕了。他知道这个姐姐一直恨妈妈，正是他妈妈后来插上了一脚，破坏了她的幸福。回到地下室后，他俩大快朵颐地饱餐一顿。想必是心情好了，他决心整治这肮脏的空间。三下五除二，收拾得倒很干净，逼仄的世界清爽多了。可笑的是，有一次他看到妈妈就在窗外跟管理员在说着什么，吓得他一身冷汗，他生怕妈妈会下来。

不知不觉，他俩在一起就一周。随着相互了解的深入和感情的升温，有时，他俩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想突破兄妹的禁忌，好在他俩都忍住了。看来，人与人的沟通是多么的重要，即或这种原本水火不相容的关系，经过彼此的了解，他俩也达至正常的姐弟关系。这夜，洛沦佐抚弄着奥伊薇的发梢说你不要再吸毒了。她爽快地点头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嗯，你已经长大，别再忧郁了，别再孤独的只享受自己的世界，你要走出去，开始你的新生活，好吗。他点头说我答应你。

这夜很漫长，当她拿着止咳水想一饮而净时，她想到了他说的话，她克制着放下。而他也舒心好多，从未有过的轻爽。第二天醒来，他俩整理好一切，背着各自的行李，带着各自的承诺，一同走了出去。他送她一程，看到她的微笑摆手，他再返回，上了自己楼上的家，一开门就喊道妈妈我回来了。

贝尔托鲁奇的电影风格堪称多变。从1972年执导《巴黎最后的探戈》，到后来《1900》（上下集）、《遮蔽的天空》、《末代皇帝》、《偷香》和《戏梦巴黎》等，无一反映他宽泛的国际视野。单说他启用的演员就有马龙·白兰度、罗伯特·德尼罗、德帕迪约、约翰·马尔科维奇、尊龙和陈冲等。最可贵的一点，无论大题材小故事，他都乐于尝试，且精耕细作，结果总会令人眼前一亮。这部《我和你》再次证明这一点。冒险非简单的无畏。不拘泥于题材的所限，恰恰是考验一个导演的人文底蕴及能力之所在。

2013、10、8

选自影评集《看不见的电影》（海天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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