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我看了两遍,感受迥异。
第一次看,周六,这一次我是顺着创作者大鹏的思路,感觉他的姐姐是一个有些冷漠的人,尤其在第二部分《如意》里,真假王庆丽的对比下,会感觉真正的王庆丽还不如一个饰演自己的演员投入其中。我感受到了大鹏用大量素材剪辑出这样一个故事,肯定是对他姐姐有谴责的。但是我也有一点疑虑:真实生活中,我们会每时每刻都那么投入其中么?好像正是因为是演员,才会更投入,而生活中是允许我们抽离的。把这些细节很刻意地拿出来跟演员的“深情”对比,好像对她——真正的王庆丽有一点不公平。但是,我也感觉她对父亲确实有些漠然,十五岁在法庭上说了不完全真实的情况,使父亲净身出户等……所以,我一个很强烈的感觉就是:这个片子出来,大鹏和姐姐不会反目成仇,打上官司吧?
这个感受,在周天与中戏同学聚餐时,跟大家分享了,激起了一帮子人的兴趣。
于是,我们又去看了第二遍。
第二遍的感受完全不同。在与朋友的交流中,发现了很多忽略的细节。
一、“文武香贵,一二四五”的含义。
老三记住了自己兄弟姐妹的名字和排行,唯独不说自己,也不说妻女。有人想过为什么呢?
这其实代表他是一个失去了自我的人啊。为什么失去自我呢?因为他的责任太重了!
从其他人的采访中我们能看到,他是这家里唯一一个供出去读书的男娃,可以说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而当他年轻有为,成为了保卫科科长时,他也不断地在帮扶兄弟姐妹。把这个兄弟、那个兄弟的儿子弄成城里户口,弟弟的分配他也想办法解决,他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家里的米面油等大袋大袋地往兄弟那拿……
最开始我们看,会觉得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三弟,对父母对兄弟没得说。但往深了想就会发现,他自己也是个有家庭的人啊!一个保卫科科长,再好能有多好?他帮别人的这些事,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当他不断为了反哺家族而付出时,他真的不会疏忽自己的家庭吗?当每个月生活所需的一半,都用来接济自己的亲戚们,他的妻女不会感觉到不平衡和被剥削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可以在下一个部分找到。
二、“庆屁”的含义。
当老三王吉祥像个孩子一样失去了大部分记忆时,我们发现,他说到女儿就是“庆屁”。
为什么他会记住这样一个奇怪的爱称呢?
结合时代背景来看,很有可能他对妻子生了女儿这一点是不满的。当妻子喊女儿“庆丽”时,他讽刺“庆屁”!当妻子生下孩子要不要“庆祝”时,他回绝“庆屁”!这个女儿,很可能在早年,并不是他想要的孩子。也就是说,他对女儿来说,很可能不是一个好父亲。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十五岁的女儿,在父母离婚时,要偏袒母亲,使父亲净身出户。
十五岁的孩子因为什么而那么绝情?
或许,这一段情节可以给出答案:刘陆饰演的王庆丽说过这样一段台词:“我太怕他打我了。我不敢脱鞋,不敢换拖鞋,这样可以方便逃跑。”虽然刘陆演得并不像这家人,并不像三叔的女儿,但是这个台词肯定是她为了建立角色信念感,与真正的王庆丽通电话时了解到的过去的部分“真相”。虽然其他舅舅安慰说你爸他没有意识的,谁都打!但我们能看到,他对他的母亲是非常孝顺的,给她穿衣穿裤尽其所能地服侍。这或许可以理解为他生活中的惯性就是这样:对父母兄弟,无微不至,各种帮助,尽到一个亲人能尽到的所有义务,所以兄弟姐妹眼中他是慷慨大方的;对女儿,会养育,但也会有忽视和打骂,如果喝了酒可能行为加剧,所以幼年的女儿与他是疏离的。
三、片尾,姥姥为何唯独喜欢贴画——“吉祥如意”。
因为,那是她最爱的三儿子王吉祥啊!
其实,过重的爱与期望,对于被爱者来说,也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太难以回报了。
王吉祥一生都活在为家族忘我付出的漩涡里,这样来看,他的失智,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又何尝不是对于全家寄予了所有希望和过重责任的一种逃避呢? 但是哪怕是这样的时刻,他最记得的都永远是“文武香贵,一二四五”、“明早找咱妈”……
我很为这个男性心痛。我也为他的女儿心痛。
其实,他们都是可怜人。
想到这里,王庆丽为何十年没有回来自己的故乡,也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了。
我很想知道,当演员刘陆问:“为什么十年不回来?”她是什么心情。
当问到为什么不接父亲回去,她努力挂着微笑说问过离婚多年的妈妈,是不是可以照顾父亲,至少能更精细精心一些。当她说着这些一看就透着虚伪,没有人会相信的、但还必须说的话,她又是什么心情呢?
尤其是看了背景资料了解到她妈也在重病中,更觉得一口气噎在喉头。
演员演完就可以抽身而退,她永远不是真正的王庆丽,没有真正的王庆丽的经历,她看到的是三叔可爱的一面,看到的是三叔的女儿多年没回来,但是她有什么资格去问王庆丽“为何十年不回来?”
就连大鹏也没有资格。
但他这么做了,尤其第二部分,他把自己的姐姐放在了戏剧冲突的核心位置,放在了观众有可能口诛笔伐的漩涡中心。
如果没有跟朋友们一起讨论分析,泛泛而看,我也会觉得这个姐姐很绝情。很多观众第一感觉,都会是跟着导演的视角、引导前进。
说到这,我深深感受到一点:真相往往不是第一眼能看到的东西。事情的全貌,是要自己去挖掘、判断的。
我为自己的无知和盲从而惭愧。
但我也必须要说:作为导演,带着这样的倾向去引导观众的做法,是不是不太好?
可以说,《吉祥如意》是一部由掌握了家族话语权的男性——即大鹏,拥有了可以站在制高点、按自己想法去解读家族故事的权力后,以他个人视角、独断感受拍出来,或者可以说刻意剪辑而成的影片。
大鹏自己还是局中人,他的高度远没有提升到可以客观地看待自己家族种种的程度,但是他却选择了这样的剪辑方式,很有倾向性地引导观众对他姐姐产生谴责情绪。这对他的姐姐是不公平的。他的姐姐也是这个家族的受害者,也是一个苦命人。
是大鹏看不到这一点吗?还是他,为了制造话题和矛盾呢?我不知道。
我更关心:一个苦命人,一个素人,被刻意地摆在了道德天平的一端,这是否公平。
因为,背后可能还有很多待挖掘的真相,观众——无权察看。
不知道我的分析是否全面,只能保证所有文字都带着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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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议题的电影,或者说试图使用纪录形式的电影,不是只凭兴趣拍摄。
在同一上映档期,有一部电影叫《小伟》,作者有丰沛的情感,这情感有数十年的回忆和生活细节,足够丰富,以支撑导演灵活运用他学习到的电影技巧,视角和风格每一次转变都浑然天成。
采用纪录形式,又与纯纪录片不同,展现一个东北家庭风貌的《吉祥如意》,是和《小伟》完全不同的作品。它必须要有社会议题设置,如果没有,就没有可“纪录”的空间,它的形式便不成立了。因此要想完成它,需要做大量的调研,案头和田野一个都不能少。除非你要创造影史,兴趣和天赋对于社会议题类电影来说,是不如烂笔头灵光的。
内容上和《小伟》一样,《吉祥如意》是一件发生在创作者身上的私事,但是别忘了,“主角已有十年没有回去”,自己和家人各自发生了变化,双方在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认知上的差别,恐怕才是影片最重要的根基。故而对导演来说,这个议题看似熟悉实则不然,虽是私事,也没有那么“私人”,他和家人犹如“如意”中呈现的一般,不过是熟悉的陌生人罢了,熟悉而陌生,就存在遮掩、谎言滋生的空间,对影片就是伤害。
这种容易滋生谎言的空间,需要靠扎实的功课进行填充。不妨让我列一列《吉祥如意》几处无法深入的点,其中存在见仁见智的部分:
关键人物王吉祥的丰富性欠缺。导演交待了王吉祥的职位、身份,交待了王吉祥帮二哥的子女落定城市户口等信息,目的是突显兄弟之间的情感羁绊。但是,在这里几乎可以确认,就连导演自己似乎也对了解他的舅舅本人的过往兴趣欠缺,关于他的过去,曾经的生活环境、为人处世和生活方式,都没有更丰富的信息。这导致,站在观众的角度,王吉祥并不容易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二哥二嫂也被简单带过。
关键人物丽丽的层次欠缺。影片交待了丽丽和这个家、和父亲过往的细节已经足够,但是丽丽鲜少提及自己如今的生活。在“如意”中,刘陆问丽丽“为何十年不回来”,导演精明地借此让观众自动带入自己的生活,实则这块内容在影片是被绕开了,或许受到丽丽影响。丽丽角色的调研没有做好。
议题缺少更公共的连结。《吉祥如意》停留在一种私人影像状态,只是它足够让一代人熟悉,尤其东北人。比如,东北人为何都离开了家乡,或者多少东北人离开了家乡,缺少环境交待;再比如,王吉祥去不了精神病院,恐怕不是简单的他本人状态的原因,似乎可以指涉东北社会福利体系构建的环境,倘若导演再多做一点功课,这里存在把观众的思考引向公共议题上的可能(缺少对东北的了解,我不确定)。
整个电影看下来非常流畅,似乎结构很完整。因为欠缺更丰厚的调研积累,它的纪录听从天意,漂浮在表层,除了能被几场点睛戏触动一下之外,它的影像于我而言是失败的。
现实情况支持了我的观点。豆瓣上的影评小作文写得云里雾里的,像玄学一样,他们不断把它的影像进行拔高,上升到实验的层面,把贾樟柯等前辈十几年前做完的探索抛在脑后。而对于它讲述的议题,人们讨论不起来,也无可讨论,或许逃避的观众只是被它假装深刻地撞了一下腰。它甚至没有任何艺术力量,足够召唤我们抬起头面对。
它的悲伤就像在《红楼梦》里读到“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章节,贾府还没有散,但你已经觉察了什么隐忧。这种悲伤在这片土地上,从南到北,像生老病死一样每天都在上演。它并不缺少讲述者,它缺少的是更好的讲述。
这个国家在60年代斩掉了社会学和统计学,直至今日这俩学科重建也不过20年的被夹光景,高等教育里更是不存在这一章,因此,也没有人真正接受过调研训练,不知道过去中国也有定县调查这么厉害的模型。当观众不具备调研和思辨思维时,尚且可以在豆瓣影评小作文里搞玄学,但创作者必须不能偷懒,要想方设法补上这一堂功课。
兴趣驱动导演把社会议题拍出来,只能让观众触动一下,伤感一下。真正做好了调研的议题则充满力量,刺痛社会的“七寸”。它不仅仅关系内容的厚度,更关系到创作者使用什么技巧来挑拣、选择、排列素材。
案头和田野没做好,台词就不会抓得更好,在拍什么不拍什么上容易选择相对差的,镜头和场景就容易缺失,剪辑就显得粗糙,整体技巧就没那么突出。所有电影想要做到技巧足够恰当,都是因为要表达的东西足够厚,一般、普通、平庸的技巧无法满足。
看完这部电影感触最大的的地方,在于如何对于大鹏的这次文艺片处女座做一个客观的评判。几点感受,零散的做一记录。
1. 说实话,看完这部电影感觉导演是非常鸡贼的。这部电影占尽了纪录片、剧情片与文艺片三者的优势,当我们想用纪录片的标准衡量它时,整部电影从画质到人物表演又非常精致,一些空镜与专业演员刘陆的情绪渲染都很到位,这远超纯纪录片导演的一般水平。当我们用剧情片的角度看这部电影,导演又给你完了一把结构的精巧反转,一般观众看到王吉祥在雪地里徐行,镜头一拉猛的发现原来是在电影院里看了一部40分钟的短片,这让看惯了商业电影的普通大众眼前一亮,感叹电影原来可以这么玩,这在一定程度上使得后半段非常拉垮的素材拼贴变得易于接受了,与其说后半段是在回应观众的提问———作为一个商业导演问什么要创作这么一部文艺片,不如说仅仅是在延续一位导演的自恋,而这一点上倒很像我们所熟知的那位拍屌丝男士和缝纫机的那个大鹏。当我们用文艺片的角度衡量,又会轻松放低对一个商业导演的低姿态的家庭叙事的评判标准。总之,这部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糅合了多种电影类型,并让观众在不同的评判体系之间失去原有的评判坐标。
2.第二点我想谈谈关于电影的情感。一位纪录片导演有没有呈现家庭矛盾的自由?贯穿这部电影的,不是大鹏的老舅王吉祥,而是演员刘陆的情感:前半段呈现的是对自己饰演的不孝女儿的愧疚的某种救赎,所以她才会在大年夜的饭桌上对着所有亲戚磕头流泪;到了后半段则是对真丽丽十年未归的不解与怨恨。真假丽丽同框的一幕,我想也许是神来之笔,但鸡贼的大鹏再一次捕捉到了这一刻,而这一刻也正是后半段的情感内核。大鹏用对丽丽十年不归这一行为的主观判断,替换了自己本该回答的那位观众的提问。而真假丽丽也成为全片最大的叙事爆点,年夜饭的家庭矛盾,反而似乎变成对这一矛盾冲突的铺垫了。关于情感的另一问题,救是一位导演用整部电影用纪录片的方式,非常主观的将个人好恶与判断以一种隐晦含蓄的方式附加到人物身上,尤其当这些人物是自己的亲人时,导演有没有这个自由?从这一点上看,我认为是没有了,如果这样做了,只能说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纪录片,它失去了纪录片最本体的特质:客观的呈现,而非主观的记录。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说后半段完全变成导演的某种自恋,一点也不为过。尤其当电影涉及到自己姥姥去世与自己老舅的赡养问题时,这一点显得越发突出与不合时宜。同时这也让专业演员替演的原初动机变得可疑。
关于情感我想再说一点,因为这是整部电影表达的核心,也是最为诡辩的地方。如果我们冷静的反思,这部电影触及了家庭伦理中哪部分情感内核?最打动观众的情感表达在哪里?大鹏对姥姥的爱?三舅对自己母亲的情感?兄弟姊妹间的情感纽带?三舅与十年未见的女儿间的关系?这个问题先按下不表,不管电影呈现了哪种或哪几种情感,大鹏都是蜻蜓点水式的,而且电影的第二段落又极尽可能地把这种在第一段落里积攒的情感给冲散了。我认为一部好的电影,应该将这种过年团圆的非常脆弱的家族情感,深入的追问问题的根本是什么。这一点在年夜饭一场戏中有所涉及,但最后草草收尾,并且将重点落在了两个丽丽身上。整个电影的情感重心没有落在吉祥身上,而片名更应该叫《大鹏的返乡困惑》。
3.当然这部电影也并非一无是处,整体制作的精良与结构上的巧思的确值得肯定,但恰恰是在这一点上,需要我们保持足够的冷静,评判这样一部电影,它博取了我们大多数人的宽容度,而这也需要我们更加苛刻,毕竟它是一部商业电影,这部电影的豆瓣页面里演员表里只有两位演员,而制片人也是却是三位(加上大鹏)。这部电影的名字叫吉祥如意,前半部分的重点是老舅,后半部分的重点是导演的身份认同,而矛盾冲突却给了真假丽丽,加上外婆去世对电影情感的对冲(让对老舅与家人的情感,分支出一部分对逝去亲人的怀恋),整部电影实在经不起仔细推敲。但反过来想想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大鹏给观众呈现了一部非常考验评判能力的作品,就像他在一份极度令人不适的访谈里所表达的,原来文艺片也就那么回事。而这种片子看多了,观众自然会有自己的电影评判光谱。
作者: 三盏茶
大年三十的夜晚,东北吉林的农村中,一家人正围坐在炕头准备吃年夜饭。
和窗外热闹的炮竹声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屋内凝重的氛围。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母亲缺席的情况下吃团圆饭。
几天前,他们把处于弥留之际的母亲从医院接回家来,等待最终时刻的来临。这是当地的习俗,他们也要遵守。
一两天之后,母亲就在家中过世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开始讨论起王吉祥的安置问题。
王吉祥在家里排老三,因为生病而痴呆,需要人照顾。这些年来,照顾他的重任一直由他的二哥二嫂承担。
他们的讨论越来越激烈,有人愤而离席,有人高声分辩,争论到激烈处,一直在一旁默默听着的王吉祥的女儿王丽丽跪趴在炕上,带着明显的哭腔说道:
“二大爷你别说了我给你磕头了,我对不起你……”
这是导演大鹏2018年的短片《吉祥》中的一幕。
《吉祥》曾于当年获得最佳剧情短片奖,获奖时的介绍词称《吉祥》中“真实与戏剧的结合,近乎天衣无缝”。
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的时候,大鹏笑称《吉祥》的时长太短,观众如果觉得不值票钱的话,可以要求多放几遍。
《吉祥》在影展与电影资料馆放映后,大鹏并没有停下脚步。
2021年1月,他带着《吉祥如意》回来了。
《吉祥如意》并不仅仅是简单地对《吉祥》的拓展,更是站在长片的角度审视了《吉祥》,并对其进行进一步的解读。全片分为两个章节,《吉祥》和《如意》,本文也将分为两个章节讨论这部作品。
要想读懂《吉祥如意》,得先读懂《吉祥》。
《吉祥》的故事是这样的:
王丽丽,一个在北京工作多年的女孩,决定回家过年。回家之后,她发现整个家族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在祖母去世后被打破,王丽丽也因此被拉到台前,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一直悬而未决的问题:如何照顾因为生病而无法自理的父亲。
随着丧礼的结束和除夕夜的逼近,整个家族的分歧与矛盾愈演愈烈,最终导致了除夕夜的一场风暴……
大鹏在《吉祥》中采用了伪纪录片的方式,在叙事过程中时不时插入人物访谈来对当时的场景进行解读或是补充说明,譬如在年夜饭的争吵过后,插入了一段对小姑的访谈,说“这个家之后不会人这么全了”。
《吉祥》虽然在贴近伪纪录片的风格,但它并没有像真正的伪纪录片那样大量运用手持镜头,在光影上追求粗粝的感觉。相反,《吉祥》大部分的镜头都比较稳,是比较常规的感觉。
很有意思的一点是,虽然整个故事的视点是在王丽丽的身上,故事也是围绕着她展开,但在插入的访谈当中,她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出现的反而都是她的亲人们。
因此,我们看到的整个故事弥漫着一种克制的情绪,观众也和王丽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好像一个同王丽丽一起回来的朋友一样,一边看着她处于家庭风暴的中心,一边又被她的各种亲戚拉到一边窃窃私语。
大多数观众对《吉祥》所呈现的现象并不陌生:长期在城市工作的中青年人,习惯于大城市中的独来独往与简单的人际关系,回到边界感缺失而宗族观念强大的农村老家,不得不接受所谓的“逆向文化震荡”,在“逃离北上广”后又恨不得“逃回北上广”。
在《吉祥》当中,女主角王丽丽的“逆向文化震荡”体现在面对家族事务和人际关系时的无所适从。而且相较于普通人所面对的家长里短的小事,王丽丽面对的是“生病父亲安置问题”这样更加迸裂的现实。
短片的结尾,王吉祥一个人走在路上,画面中只有他、天地和白皑皑的雪,他自顾自地走着,处于家庭矛盾风暴眼的他似乎与前几天纷争没有关系。
正如中国大多数的亲情话题一样,《吉祥》并没有给出最终的答案或者解决方法。王丽丽带不走她的父亲,二大爷王吉武也不可能将亲弟弟赶出门外。
尽管芥蒂和裂痕仍然存在,但在这个时候,现实和剧作法一致的地方是,人们似乎总能在失序过后重新找回微妙的平衡,并借此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吉祥如意》只是对《吉祥》的简单拓展的话,对本片的解读似乎停在上述位置就可以了。但正如前文所提到的那样,《吉祥如意》的《如意》章节,是对《吉祥》的一次解构,它和《吉祥》的有机结合,共同形成了《吉祥如意》的完整表意。
简单概况《如意》所讲的内容,其实一句话就足够了:《如意》是《吉祥》的幕后拍摄故事。
衔接《吉祥》的结尾,《如意》开始于《吉祥》在电影资料馆放映结束的那一刻。
当一个观众站起来问大鹏为什么要拍摄这样一部影片的时候,大鹏陷入了沉思。
也就是说,《如意》除了是拍摄过程的记录之外,更承载着导演本人对拍摄《吉祥》这个创作行为的反思,而这种反思,充斥在《如意》的每一个段落里。
《如意》和《吉祥》呈现出了一种微妙的对称感。
不知道大鹏在拍《吉祥》的时候是否就考虑到了《如意》的部分,但《吉祥》运镜的平稳和《如意》抓拍的晃动确实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对比。
《吉祥》中穿插了大量的人物采访,让人物直面镜头进行抒情表意,让观众对人物的想法有更直观的感受,而平稳的运镜又增加短片的“虚构感”。
《如意》所展现的片段在手持镜头的加持下真实感倍增,但导演在这里并没有加入任何人物采访,刻意拉开了观众和人物的距离。
换句话说,观众在《吉祥》中感受到的是浸没式的虚构,而在《如意》里看到的是画框中的真实。
《吉祥》在拍摄过程中没有明确的剧本,因此女演员刘陆在演出的过程中所接受到对方的反应都是真实的。因此在视点上,导演大鹏和刘陆之间形成了一个对称关系。
大鹏在《吉祥》中一直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视整个故事,而在《如意》中,他则成为了故事中的一部分;刘陆在《吉祥》中是故事中的一部分,但到了《如意》,她却成为了大鹏与他家族故事的旁观者。
在《如意》的其中一个段落里,当大鹏和王丽丽的原型王庆丽对谈的时候,坐在一旁的刘陆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十年都不回来(过年)。”
这个问题让两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吉祥》中所讨论的话题,无论是家庭成员的赡养问题,还是中青年人的“逆向文化震荡”问题,无疑是具有普世价值的,大多数年龄相仿的观众都或多或少有着类似的体验。
《如意》并没有将这个话题拔高的企图,正相反,我们看到的是话题的收缩,从普世问题回到大鹏与原型王庆丽的个人体验上。
两者的互文,共同构成了《吉祥如意》的主题。
有网友在电影节看过《吉祥如意》后写下这样的评论:“大鹏大概是捡到电影之神的烟屁股猛吸了两口”。导演本人也表示,后面会继续创作,但《吉祥如意》会是独一无二的。
在大年三十的夜晚,王家几口人因为王吉祥的赡养问题吵了起来。摄影机后的工作人员急匆匆关了机,喊着“谁去调解一下,别到时候真打起来了”。
女演员刘陆匆匆离开现场,来到摆放设备的侧屋休息。她低着头喝着杯子里的热茶,面无表情,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她所扮演角色的原型王庆丽靠在炕边,若无其事地刷着手机,仿佛隔壁的纷扰与自己无关。
这一刻,真实与虚构的界线既分明又模糊,而其中的是非曲直,就全部留给观众来评判吧。
吉祥如意
导演:大鹏
编剧:大鹏
主演:王吉祥/大鹏/刘陆
类型: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中国大陆
语言: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2020-07-26(上海电影节)
片长:75分钟
>>>前言<<<
提及大鹏,不管是作为演员或是导演。“喜剧”总是绕不开的字眼,亦是无可趋避的标签。但较少有人知道,被认为专注于娱乐观众,常以欢乐的表演风格与喜乐的人物形象示人的他,也曾经在2018年以一部混淆纪录与剧情界限的实验性短片《吉祥》,获得第55届台湾金马影展的最佳创作短片奖。而在最近终于开幕的第二十三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入选影片的名单上又出现了一部名为《吉祥如意》的长片作品,同样是大鹏导演。
两者从片名上就显然有着密切的联系,而看过《吉祥如意》的观众才会真正明白,原来《吉祥如意》才是这个作品真正完整的样子,甚至连当年短片的一次公开放映也成为了《吉祥如意》的一部分。他在原有“吉祥”部分的基础之上加入了具有后设电影语言性质的“如意”部分,将虚实的变化置入戏中戏式的嵌套结构中。这让本片既不同于《别告诉她》那样也以返乡游子作为“闯入者”视角审视着熟悉又陌生的家庭里所发生一切的剧情片,又并未进入到排斥任何主观介入、破坏生活原生态形式(采访、重演、解说、灯光)的“直接电影”范畴。在“吉祥”的影像中,大鹏身不在场,却依然能够从采访对话等些微的干预中,感到他的无所不在。因为他在用伪纪录片的风格拍摄剧情片。而到了“如意”部分,当导演本人也成为被拍摄的对象时,纪录片的手法便宛然拆解掉了作伪的痕迹,触及到了虚之背面的情感实体,令银幕内外的人在那一刻同频共振,产生了真实的情绪通感。
导演相对于呈现“如何拍”的过程,显然更侧重于前半段“吉祥”中人与事的纠葛展示,游刃于虚实的形式本身有着不事雕琢与深耕细作并置的精巧。而当这种踩踏在边界上的往返周折不再为观者所计较时,最为直观的情感力量便涌上心头。对虚与实的猜测和臆想渐次消隐,转而服膺于所见即所得的认知体会,浸入到为情感真实所统摄的域界。《吉祥如意》是一部不避忌“瑕疵”的作品,这种不避讳,来自大鹏最初决定捕捉“一场天意”的创作初衷。也正是这种不避忌,让影片没有流于悬浮的虚幻或是矫揉造作的真实。它在偶得与审视的协同配合下,为导演找到了内心深处的表达欲望,同时赋予影片在风格表现和美学意念的展示上新的朝向。
采访过程中,大鹏导演表示剧情片或纪录片这种类型或载体的区隔并不为他所在意,比起发现新的道路,他更着重于能够有新的眼光:对固有的观念模式加以形式上的变化,为观众带来不一样的观感体验。对观众的尊重是第一位的,故而他在《吉祥如意》这部影片的创作上抱持的想法是不去做主动输出,不去干预真实,因为作品能用以打动观众的永远是真实的质感。
所以当被问到会否担心偏离既有受众的期待,遭遇转型的不适和阵痛时,他沉着而笃定地回答说:“我相信观众,也对《吉祥如意》能满足观众的期待这点非常有信心。”
深焦:“影片名是《吉祥如意》,非常喜气洋洋的名字,这也通常是祝颂他人美满称心的一个词语。所以片名乍听上去跟导演以往所熟谙并多次创作和参与演出的喜剧类型电影一般无二,但整个影片所展现出的风格气质则与片名大相径庭,可以说是比较沉郁写实的一部作品。前半段的吉祥可以理解是针对男主角王吉祥而设,那后半段展现拍摄王吉祥过程的“如意”又作何解?想问问导演为什么会选择采用这个片名?”
大鹏:“《吉祥如意》这部片,片名有两层寓意。一层就是如片名的本意,希望一切都能够吉祥如意。另一层“吉祥”是指的拍摄的主角王吉祥,“如意”则是取“如了天意”的意涵,也算是一种感喟吧!因为这个片子的拍摄确实有太多的巧合、偶然、不可预知以及超出意料。你拍的时候也不知道它最终会是以一种怎样的面貌呈现出来,我认为这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天意,所以如意就是如了天意。
深焦:“我注意到如意的结尾,最后姥姥指着您从北京带回来的贴纸,说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吉祥如意的贴纸。那么吉祥如意是否也有对此留以纪念的意义在其中呢?
大鹏:“这个影像其实是很早拍摄的一段了,那会还是2008年。我从北京回家过年,手里拿着个刚买的DV机,希望记录一下姥姥的日常生活。《吉祥如意》是16年拍的,当初一开始也是打算拍姥姥忙碌过年生活的普通一天,但就发生了一些意外和巧合。从那会(08年)到拍摄再到现在完成的这部片子,其间也是有很多机缘巧合因缘际会的人和事。所以我说就像冥冥中有所安排一样,最终都是如了天意。”
深焦:“影片在豆瓣上的剧情简介是“一位喜剧片导演突发奇想,回到东北农村老家,希望将一家人如何过年拍成一部文艺电影,结果遭遇一系列意外。因拍电影而聚齐的家庭成员们,完成了最后的聚会。”这让我在观看之前的心理预设是一部《杰出公民》那样调性趋近于黑色幽默的文艺片,没想到是部带有伪纪录片特质的电影。导演您能否谈谈在影片创作设计上的一些想法?比如为何不直接拍成一部纪录片或者在基于真实事件的基础上改编成一部剧情片?反而还要加入自己拍摄过程的片段形成一种戏中戏式的嵌套结构?
大鹏:“因为我在作为导演创作电影的时候,希望能够呈现新颖的内容。你刚刚说干脆就拍成一部纪录片或者说基于真实的事件改编成一部剧情片,我感觉这些影片其实它们的路都被别人走过了。对我来讲,我希望尝试一些新的语法。比如说,用纪录片的视听风格去拍一部剧情片是不是可以的?所以我决定在长篇电影当中做一些结构方面的尝试。事实上,纪录片领域其实是有一个假说:说得是当摄影机对准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对方意识到了摄影机的存在,即便导演不提任何要求,但这个人的行为也会因为你的拍摄而发生一些改变。也就是说,你以为你是在记录真实的画面,可其实你拿起摄影机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干预了一切真实。所以,《吉祥如意》在我看来,它是一部基于真实事件的,用纪录片的影像风格呈现的剧情片。这样做主要是希望通过影像风格让观众在虚实之间徘徊,打破常规认知的纪录片还有真实之间的界限,产生一种比较特殊的观影感受。这是我创作的初衷。”
深焦:“那还想问问您,您刚刚谈的在创作设计上用纪录片拍摄剧情片的这个想法,有一些大家很熟悉的导演,譬如日本的是枝裕和,他的《下一站,天国》中也有类似的尝试。所以了解一下您在创作的过程当中,有没有或多或少接受过一些这样的导演或作品的影响?”
大鹏:“如果说有的话,其实我想起来的反而是有一部电影叫《I'mStillHere》。它的中文翻译是《我仍然在此》。是杰昆.菲尼克斯主演,卡西.阿弗莱克执导的,他们两个是好友,于是一起做了一个类似纪录片的剧情片。这部电影我很早就看过,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如果说是不是受了谁的影响又或者受了那种启发,我觉得这部片算一个吧!”
深焦:“我在影片中注意到导演说因为常年在北京工作无暇返乡,所以回去之后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在北京工作的自己,另一个就是身在家乡,被家里所有事情填的满满当当,存在于村里的自己。那么想请问一下导演电影中吉祥与如意这两个段落是不是可以分别代表存在于家乡注视着这一切的自己和在北京工作后以一种外视视角观看并记录这一切的自己?
大鹏:“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这并不是我的一个主动输出,但是我听到你这么解读,我觉得“喔,仿佛是能对应得上的”。电影是很有意思的,因为观众的不同,它的意义也不一样。不只是创作者在输出,其实观众的接收也很重要。所以这种互动感,我觉得就是我们为什么喜欢电影的原因。我听到你这么解读,我觉得是贴切的,也觉得是很兴奋的。但是,我并没有主动去这样输出。我其实想表达的是我们可能常常以为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全部的生活,但生活其实是有很多面组成的。这是我直观的一个表达欲望。”
深焦:“如意那部分段落中有个场景让我感到好奇:在家人聚会吵架停止拍摄的那一段,隔壁房间里女主王庆丽本人和扮演王庆丽的演员刘陆同处一室。在不断传来的争吵声中,王庆丽本人显得相对平静,站在一旁划手机。而扮演王庆丽的刘陆则显得若有所思,两手握着保温杯低头不语。想问问导演这是因为演员对所扮演的角色已经有了自己的理解,全情浸入在自己理解的人物内心世界里,还是因为她在为之后结束争吵的那一场向二大爷磕头拜首的戏酝酿情绪?”
大鹏:“其实当时真实的情况,后来我和刘陆有过交流。当时刘陆演着演着突然停止了表演,然后她从现场出来了。她跟我交流说她自己当时非常害怕、非常愧疚,不知道怎么进行表演,于是就只能跑出来了。那我的理解是,她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所扮演的人物角色里,她是带着角色身上的愧疚感。而丽丽(王庆丽)本人,刚才你提到她在玩手机,也显得比较平静。我的理解她也并不是一种冷漠,因为丽丽她是看过《吉祥如意》这部电影的。她在观影时,在“吉祥”的部分陷入到这场争吵的时候,她也是一样拿出手机看。当时我们便注意到说她为什么在同样的地方做同样的事情?事实上我后来在想,她是一种回避。不是冷漠,而是在回避。她是一种无助和回避,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因为自己的父亲而引起的家庭冲突,这是我的理解。”
深焦:“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曾提出过对电影记录手段有效性的质疑:“纪录片先天上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门槛。在真实生活中,人们不会让你拍到他们的眼泪,他们想哭时会关上门。”想问问导演在做这种纪录式拍摄的时候会不会感到有同样的困境?哪些是真实的有效记录,哪些是刻意为之的剧情设计?这种虚实相生的变化您个人觉得是应该如何去把握分寸?”
大鹏:“我觉得纪录片的使命是呈现真实,但往往彻底的真实是很难被记录下来的。所以我一直将《吉祥如意》视作是用纪录片语法所拍摄的一部剧情片。拍摄的过程当中,我基本上做的都是真实的影像记录,不去干扰生活的走向。因此我请了一位专业的演员刘陆来扮演一个家庭成员,想破一下这个强大的纪录感。我希望她可以起到引领表演、引领话题的一个作用。演员本身完成得很好,她也融入了角色。可是在“如意”的部分,观众又看到了演员扮演的这个家庭成员突然又回到了这里。进入到这个部分,干预就更少了。唯一的演员,也变成了被拍摄的对象。而当我们看到她之前演出的家庭成员的原型出现时,这个剧情感又不一样。所以在你看到的《吉祥如意》里面,全部的内容都是没有干预过的。我们曾经在创作的初期阶段设想说一些没拍到的地方可不可以通过摆拍或者补拍完成?但是后来都被我放弃了,因为我觉得只要是你有心去做,那都不是真实。如果不是真实,就可能无法打动观者。所以对我来讲,哪怕有些镜头是有瑕疵的,但它是真实的,我们就会选择留下来。事件本身不会被中断,它会一直从开始到结果。但要是像拍的画面不是很好看或者刚才的景别并不理想,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复现一遍?可往往这种再来一遍都达不到真实记录的那种质感,所以到后来我们基本就不动这些念头了。
深焦:“之前有提到导演的演出创作大都围绕着喜剧电影这一类型(煎饼侠、缝纫机乐队、受益人、大赢家等等)。近两年犯罪题材的作品也多有出演,不过仍是有喜剧风格的类型元素在其中。想问问导演在这部《吉祥如意》之后会不会对自己有不仅止于喜剧类型的定位而去多拍一些像本片一样让熟悉你的影迷感到“陌生化”的电影?会担心偏离既有影迷的期待视域吗?”
大鹏:“我一直在尝试新的表达方式,如果找到自己一个非常有表达欲望的内容,我就会全力以赴地用一个很长的周期去与他相处。因为拍电影不是几个月就能完成的事,从前面写剧本到它最后上映,往往要消耗你几年的时间。《吉祥如意》从2016年到现在,已经是有四年了。所以我不会去限制到底要拍一个什么样的类型又或者去使用一个什么样的载体,我只想表达新的东西。我相信只要内容不错的东西,都能够满足观众的期待。我对《吉祥如意》这部作品是有信心的。”
深焦:“导演您觉得长期浸淫喜剧片表演和导演的创作经验对您去尝试拍摄不同题材不同风格的影片有助益吗?如果有的话,可以请您具体谈谈体现在哪些方面吗?
大鹏:“我通常会有一个比较具体的方法:我有一个小本,我会将以前每次表演或者我塑造一个人物或者我跟一些导演的交流所得到的经验都记录在上面。我经常也会翻看,以免自己忘记。这些经验对我后面的拍摄肯定是有帮助的。因为我工作的关系,有幸能够接触到很多优秀的同行,我也会跟他们学习,同他们交流。所以要说具体体现在哪一方面呢?因为它太细节了,可能都会体现在一部又一部新的作品里吧!”
深焦:“那您是否可以枚举一个小细节呢?印象里相对深刻对自己产生帮助的那种?”
大鹏:“我不知道这个例子该如何去举,说实话这个问题我不是很能吃得透。因为你知道我们每一天都在现场进行拍摄,就好像大家每一天比如说你写稿子又或者其他的工作方式,都是会有些变化的。”
深焦:“所以说,这可能是一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对吗?”
大鹏:“对,它是一种变化,就是一定会让你增长能力的。对于我来讲,最终的体现也一定是在最终的作品当中去体现。”
1
这部电影本来值四颗星,符合我心目中7.5分电影的标准。
电影的形式挺特别的,纪录片和故事片结合,普通人和演员结合,真实与幻象结合,以及,整体的摄影、音乐、剪辑、节奏都处理得不错,虽说少数几个片段显得没头没尾,有些不明所以,但整体来说,可以说是一部成熟的比较流畅的电影作品。
让这部电影严重减分的地方,是创作者在无意之中流露出的对主人公真丽丽的价值评判。
好像是最后一个镜头(起码是临近尾声),真假丽丽同框,一个在悲痛,一个在刷手机,之后电影就结束了。
这个结尾,让我心里涌起的情感是:失望和愤怒。
因为这个镜头试图传递的信息是:真丽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多么淡漠,远不如假丽丽(一个外人)对老人情感深厚。
而这样的观点,充分说明了,导演对真丽丽的处境缺乏共情,对三舅身处的大家庭,缺乏深入的思考。
从影院出来,为了缓解心理不适,我试图理解导演的创作不易,就跟朋友说:“一个人,能拍自己家里的人,家里的事,也很需要勇气吧”。
朋友立刻接话道:“他不需要勇气。在这个家里,他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他为他舅舅付出了很多,你没听他妈妈说吗?姥姥和舅舅的医药费什么的,都是他妈妈出的,你说,他妈妈的钱是哪儿来的呢?他作为这个家里的正面人物,没啥不好说,不好拍的。”
或许,这就是电影拍得很好,却毁在立意不高的原因所在?
2
三舅是个凤凰男。
当年,姥姥举全家之力,供出了家里唯一一个大学生(贫穷,真的是一种心理创伤)。三舅飞出去之后,肩负起反哺整个家庭的重担。为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们做了诸多简直不可能做到的事(八九十年代,在体制内调户口、调工作,绝对超出一个保卫科科长的能力范围),然而,这恰好也是他人生的悲剧,或许也正是他的女儿不爱他的原因。
父亲忙着反哺原生家庭,母亲就是女儿的唯一依靠,那么女儿会选择妈妈,再正常不过。她还未成年,她总要活下去不是吗?
至于三舅的哥哥姐姐们所说的,他还健康时,如何疼爱溺爱他的女儿,在我看来,他们也许只看到了表象。因为,这个父亲有句口头禅是:“庆屁”,看到真女儿,他很高兴,口口声声“庆屁”。于是女儿赶快说:“女儿怎么了,不还是你闺女吗”(大概是这个意思)。
所以很明显,“庆屁”的意思就是:“不过是生了女儿,又不是儿子,庆祝个屁!”。所以,这可能是导致他和妻子离婚的第二个原因——他能如此贬低女儿的价值,意味着他大概率做不到尊重自己的妻子。
3
当导演认为真丽丽“很冷漠”、“很不孝”时,却没有想过,她如何被自己的父亲嫌弃和贬低,以及,三舅生病后追打自己的女儿,让女儿睡觉都不敢脱鞋。
哪怕父亲如此行事是因为生病,那也是很悲哀的事:一是那时女儿还未成年,被父亲追打,会导致身体和心理安全感的损伤——那个原本应该保护她的人,现在变成了会伤害她的人;二是我会忍不住想,这位生病的父亲,会因为生病就打自己的父母,追着打自己的兄弟姐妹吗?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否则他二哥恐怕早就受不了了。我认为,父亲之所以生病后追打自己的女儿,让女儿恐惧得随时要逃命,很可能是因为,他恨这个孩子为何不是男孩——他是城市户口,大学生,他不能生二胎,所以他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了。
在我看来,被塑造得很冷漠的真丽丽,其实是因为她很少得到父亲的尊重和爱。如果说她有错,恐怕是因为没有人指点她,为了防止别人对她进行道德审判,她应该每年都寄钱回去。
她可以不爱自己的父亲,但不能不尽赡养义务。我们中国人,是有这个孝顺的传统文化的。
4
三舅这个人,真是太苦了。正是因为他的苦,才让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受了苦。
然而,三舅可以不管他的原生家庭吗?不可以。
但或许,他可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去管,而不是倾尽所有。要在过好自己的小日子的基础上去管,而不是被内疚绑架,为了做个孝顺的孩子,就牺牲自己的人生。
生病后,三舅终于可以歇歇了(生病的时间线也很诡异。他似乎是离婚一年之后,突发重病。这让我猜想:离婚,对他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
三舅的另一个口头禅是:“文武香贵,1245”。这个口头禅里,包含着所有的兄弟姐妹,唯独没有他。那意味着,在他的潜意识里,他自己是不存在的,或者也可以说,他是没有“我”的,他心心念念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女儿)。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兄弟姐妹来照顾他,也是应该的。因为他真的为自己的兄弟姐妹付出了所有(这可能也是母亲反复叮嘱他,要求他必须要去做的)。
三舅的苦,是贫穷的苦。
他父母当年的选择,也没有错。
生活里,并没有人犯错。
5
朋友说,最后当他看到三舅一个人在雪地里走路,他觉得如果三舅走着走着,忽然泪流满面,因为他终于想起,他还有个女儿,而他没对这个女儿付出过多少东西,没有好好爱过这个女儿,这个电影,就完美了。
我说,导演或许想不到这一层。他是那个家庭的外甥,是有空了去姥姥家里做客的人。他可能没有充分的时间和机会,去理解姥姥那一家人的苦。还有可能是他太年轻,太富有,太成功,太被家族里的人认可和称道,这让他没有从人的角度来看待身边的亲人。
这可能也是人们写自己的故事比较难的原因,因为容易带着个人主观的想法和情感,去看待自己创作的人物。
6
作为一部电影作品,另一个可以被忽略的小瑕疵是,演员的情绪状态和三舅家人情绪状态的融合度问题。在电影里,除了假丽丽,其他人在情感上都比较日常。这让我在观影过程中,不得不时常跳出电影的情境,去思考和共情演员刘陆。
能看得出来,刘陆是个认真演戏的好演员。然而她那丰沛的情感,其实是属于电影的,与老百姓现实的日常的家庭,有些格格不入。
当然,也许这恰是导演的创作意图?用假丽丽的多情,来反衬真丽丽的无情?
文武香贵,一二四五,就是没他自己。
想不到大鹏拍出《吉祥》,更想不到《吉祥》之后,大鹏拿出《吉祥如意》。将短片发展成长片是青年导演的惯用方式,大鹏的不同在于《吉祥如意》直接套用《吉祥》。作为一种艺术手段,将成片与拍摄并列,相当于设局和解谜,至于哪里真实、哪里虚假?你自己去辨别吧。
假丽丽崩溃地离开现场时真丽丽只是冷漠地刷着手机,大鹏利用蒙太奇创造了一个孝顺的女儿,真假之间遥映着人间百态。前两周奶奶离世,丧宴和各家分钱的场景和王家也没什么两样。太佩服这种剖开生活的勇气了,一团和气下是暗流涌动的算计,看着那些暗戳戳的对话好像自己都窒息起来。
一半吉祥,确认他还活着;一半如意,接受他已死去。智商退回四五岁儿童的老人,要如何捕捉他的内心感受?将他完全放逐。前半段以摄影机在场—不在场—在场的闭环,将对三舅生命的解释权如接力棒一样传递下去,而其本人似乎已不再参与自己的人生,无论是那些漂亮的言辞,或不堪的攻讦。假意温馨的合影是对无疾而终的争吵最好的回应。空镜扫过冷寂的村庄,不是三舅望见了雪,而是这场雪证明了他依然活着。后半段迅速抽离,开启旁观,如站在玻璃罩子之外重新解构这个故事。他在罩子里的活着,恰好映照了罩子外的我们对他死去的默认,从我们的繁华世界将他顺理成章地彻底抹去。大鹏用一双冷眼观察,当他装不下去的时候,便是这部电影甚至这个世界最真实也最残酷的瞬间。
《吉祥》是很像剧情片的纪录片,《如意》是很像纪录片的剧情片,它们是完整的一体。甚至连北影节的放映都参与其中。第二部分跨越时间,很好地解构了前半部分,解答了观众对《吉祥》中真实与虚假的模棱两可,这就是结构发挥作用的地方。虽然是用类型、结构带来新的叙事突破,但它还是从人物、情感出发,步步深入,最终抵达人类情感深层,带来共情,感受普世亲情的价值所在。
东北本身就是一种叙事语气。不知道这对于东北人而言是上天的眷顾还是惩罚。大鹏说想拍天意,这确实是天意,只不过天意突然拐了个弯变成了这个样子。08年大鹏还是个小伙子,随便拿DV拍着玩,十几年后一切都变了,时间最沉默也最苍茫。人间本身超越一切虚构,更何况是中国的人间。《四个春天》也好,《吉祥如意》也好,打动人就因为拍摄人间变数和处于变数中不知所措的人,以及不知所措之后还得在一声叹息里收拾收拾继续生活的劲头儿。唯一的外来者演员问十年没回家的女儿,为什么十年没回来。那段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生活的选择是不可总结成一二三四的,都是偶然和碎片连缀成线然后就度过了十年,外部永远无法明白处于一种生活内部的人为何做出那种抉择,所以外部的人易于下道德判断,而内部的人通常只是沉默和苦笑。大鹏好在不做判断,只轻声叹息。
隐形眼镜都给我哭掉了 当生活与电影互文 偶然的温馨成为片名 庸常的遗憾被深解为宿命 电影让每一个人重新审视生活
如果说大鹏仅仅在叙事结构、拍摄手法上打破国产片的格局,什么第四面墙、层层嵌套、戏中戏中戏之类的,都这不算什么。最主要的,他通过想拍一部关于姥姥的影像,无心插柳完成了一部中国家庭浮世绘全貌,这才是电影如虎添翼的地方。“树倒猢狲散,老人没了,一家人就很难再聚齐了”家人的牵绊、负担和义务,沦为现代人的亲情之殇。“我还是不理解,为什么十年不回来啊”在城市打拼和回到乡里判若两人的我们,又何尝不被刺痛?老人越老越孩子,那句“三哥哭了、三哥哭了”把我的全部防线彻底击溃。大鹏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柔弱与残忍,刨根刨底地,为我们呈现了他最私人的影像(镜头下都是他最亲的家人)。坐在电影资料馆看这部,当画面逐渐拉伸到资料馆的画面,梦一般从电影穿到现实,这就是电影的魅力,叹为观止!
刘陆是假丽丽,但有的时候她比真的丽丽还真。尤其是二大爷有点太咄咄逼人了,以至于她当场给他下跪磕头。看到这一幕,你能说她是假的丽丽吗?这个时候,她就是真丽丽,而且比真丽丽还真。因为此时真丽丽反而不怎么关心这件事,而是在玩手机。刘陆磕完头后走出了片场,来到了隔壁的房间。此时刘陆身边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正是丽丽,而刘陆当时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的。于是真丽丽和假丽丽就这样同框了。假丽丽此时是五味杂陈,而真丽丽反而成了局外人,好像这件事跟她没关系一样。两个丽丽同框的镜头解读空间太大了。首先是演员入戏太深了,甚至变得比原型人物还更真实。其次是演员和原型人物面对四姊妹为父亲吵架的反应截然不同,这不禁让你想问,到底什么才是真实?更妙的是,这场戏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完全没有事先的编排,没有任何设计。
《吉祥》很好。可是当导演大鹏出镜,这个东北普通家庭的赡养问题就彻底变成了十亿票房导演家庭的赡养问题,前半部分的情感完全被消解,甚至困难已经不再成立。《如意》那些凌乱的镜头编排掩盖了《吉祥》的核心冲突和结构上的结尾,表姐无法回答的问题直接抛给了观众,但观众只能给予更多的情感投射。我更愿意称之为素材不足时的机智而绝不是新叙事形式的突破。
镜头怼着酒店走廊的墙壁拍,大鹏在房间里嚎啕大哭,这是表演吗,他是难过还是忏悔?大鹏的这个动作就像是整部电影的一个缩影:他把自己藏起来了,又把家人的反应全盘托出来成全他电影的戏剧性。我不认为这种刻意模糊虚实界限的电影值得表彰,电影拍摄过程剥削、消费家人的行为,反而应该引起观众的警惕和思考。
拍的就是我家的那些破事,一样一样的。年夜饭那场戏,二嫂说了句“拍你妈的”愤然离桌,这就是我的观后感,这些破事有啥好拍的。
以我肥头大耳、惨不忍睹的亮相,完成了“吉祥”与“如意”的魔幻转场,这事儿本身就很魔幻。
之前在金马看过短片版的《吉祥》就很喜欢,如今看了完整版的《吉祥如意》,也看出大鹏对他创作可能的更多尝试,资料馆那部分还是很有意思的。归类的话,这应该叫融入剧情片段的记录片吧。重看还是觉得一家人在饭桌上吵架那场戏厉害,太真实,太熟悉,所以还是生活本身最戏剧性啊。
听到生理盐水和呼吸氧包,失去记忆的儿子哭了。看到燃烧纸牛和匍匐孝布,宛若孩童的父亲笑了。年夜饭系上家庭死结,电视机少了温度显影。导航说,请在适当位置掉头,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已拥有另外世界的子女,陷在文武香贵里的吉祥,随齑粉步入轮回的姥姥,原来生活无法掉头,才在门后贴上吉祥如意。
我分不清楚,刘陆的崩溃、痛哭是我们基于表演理解的“真”,在真实的家人眼里是否是“假”?; 王庆丽的“漠然”和“虚伪”是否才透露透露了家庭的本质,不得不拧在一起相互拖累的自我与家庭的现实距离。
刘陆问王庆丽你怎么能十年不回来的场面在我心里必定载入世界电影史。它完成了一个我一直以来大为期待的事——人与平行时空的自己对话,来看看其他的自己会如何选择、如何取舍,只不过我没料到这一幕果然成真时会如此残忍。人物在这部电影里释放的情感,借助戏剧化的呈现,达到了难以超越的“比真更真”,回想自己拍纪录片的历程,实在是叹为观止。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筷子洗洗碗。
批评过大鹏之前的烂俗喜剧,这与我在一些瞬间被《吉祥如意》打动,并没有任何冲突。观众或许应该知道,资料馆那场放映被告知要录影拍摄,否则镜头不会那么准确,跟到导演和主演脸上。返乡的《吉祥》,加上了纪录侧记性质的《如意》,令许多观众可以易换位置,去思考电影与现实,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不同人的形影关系。不过,我认为光有《吉祥》《如意》还不够,还要加一部《映后》。当然,拍出了“一个春天(节)”的大鹏,是可以去追求口碑与票房,毕竟,全家人一起演戏,表现都还不错。抛出中国式家庭问题之后,原型不想接,主演不想接,导演也不想接,观众得接。但观众是否一定要接呢?至少走出电影院之际,我并不带着电影回去。
最后的VCR里,王吉祥口齿清楚地说出了“文武香贵”、奶奶精神矍铄地穿着红毛衣,在镜子里看到端着dv机的大鹏,戳中了。奶奶拉来门,说“这个好”,指着门后的“吉祥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