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祥子

这几天身体不适，就歪在沙发上看片子。年少时对国产片不甚光顾，那时候的心情里，还是愿意被西方的惊险刺激包围。倒是如今这几年，对国产片有了回顾的心情。于是前夜就看了凌子风的《骆驼祥子》。
82年的北影厂的片子。算起来26年过去。当初的老实祥子张丰毅，如今也算是中国男演员里个别实力派之一。至于虎妞斯琴高娃，更不用说了。

老舍，是我所颇为喜爱的中国现代作家。虽然说自己是南人，但对他笔下的北京城里的小人物却时常能读出亲切。再者，他的一死，也可让人感叹。但他的儿子之类，我是觉得总有沾老子光，而自己其实颇为稀松平常的意味。这是话外，就此打住。

《骆驼祥子》在中国算作长篇小说。但如果严格算起来，我觉得顶多算中篇。24章节的文字不长，人物关系也并不复杂。看完书看片子，若说影片成全了谁，可以说就一个人————虎妞。

虎妞在书里并不是个可爱的人物。37，8岁的老姑娘，黑塔似的，丑，会算计，嗓门大，懒，馋。这些性格特征，活生生刻画出一个北京小资本家女儿的嘴脸，读来实在不能让人觉得喜欢的。但在片子里，虎妞首先不能算丑，尽管斯琴高娃已经扮丑了一圈，也似乎没有老到37，8的模样，并且她的精于算计，男子作风，不亚于凤辣子，而老辣之感，譬如灌祥子喝酒，在片子里倒让我首先联想到《红楼》的尤三，几乎叫做“淫了男人”。这样一个女人，竟然让人不能讨厌。

虎妞在片子里，是一个被再创造的人物。她实在保有了书里的零星优点与个性，而多了许多的人情味。譬如她固然骄傲的算作大杂院里的娘娘，怀孕了在蜜饯铺子里买酸食，给小福子小恩小惠差遣她当佣人，但却还是对小福子一家有所真正的同情心。她可以说是个任性的女人，却实在敢做敢当，固然有小市民的陋习，却内心里还有份善良。以至于最后难产而死，竟使人悲伤。

祥子，和书里差不多的样子。老实忠厚的祥子，理想是买一辆自己的车，典型的小农经济思想，中国小人物的小梦想追求者，但最后则梦想破灭。但片子里没有在最后渲染他怎么变坏了。而只是知道他彻底的对生活失去希望，做了无业游民。

其实想来，书和电影的主旨是有差别的。书要说明的是，畸形的社会能使好人变坏。书里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表现得是这畸形社会下的产物。而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在影片里却往往被一笔带过。人物，无论本来如何，在这样的社会里，都非死即灭的下场，于是祥子最后成了骗子，成了个坏人。而这样的结局，使人首先不对祥子产生同情，而质问社会。老实的骆驼一样的祥子一去不返了，非但不返，社会上又多了一个蛀虫，恶性循环似的社会，吞噬了人的善良本性，不断制造着新的畸形者。总结起来，便是社会制造畸形，畸形导致悲剧————这样的笔法，不消说是很深刻而尖锐的。

但影片则强调人物的悲剧性。祥子并未成为一个坏人，他只是消沉而堕落了。于是我作为观看者首先不断的对人物的悲剧而感触。虎妞死，小福子死，祥子最后衣衫褴褛的从城楼的阳光里走到黑暗中。这样的社会制造着悲剧，却不首先制造畸形。于是在社会层面上的批判性就降低了。更多关注到人物本身来。而人物较之书中的单一畸形，却较为饱满可信起来。这是电影的手法。

可以说，这两种方法，都有所侧重。不能单纯的说谁更好。时代不同，需要展现的层面也不尽然。但书自是好书，电影也可算作80年代的一部优秀国产片。

只是今天不知还否有人能写出这样的表现畸形人生社会的书来呢？

问号。

（2008年10月旧作）

比翼连枝当日愿
——电影《骆驼祥子》中的虎妞短评
情痴情深，情根错种。凝立君侧，盼君一顾。
愿结同心，铅华尽抛。珠胎既结，岁月静好。
爱子殇逝，香魂袅袅。含恨而终，心愿难了。
前尘往事不可追，一层相思一层灰。
来生化作采莲人，与君相逢横塘水。
   
  “祥子，我要与你好好过日子。”“祥子，再让我看你一眼。”说完这两句话，虎妞便睁着眼离开了尘世。影片中从未喊过一声“虎妞”的祥子，此时泪流满面，痛心疾呼“虎妞”。生理学上说，人去世之时，听力是最后消失的，也许，虎妞听到了祥子对自己的呼唤。虎妞，随心怀遗憾，但临走前，听到所爱之人喊自己名字，也可以安心的走了吧。毕竟，他是个有情郎。毕竟，自己永恒的在这个男子心中占了一席之地。
    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将妻比作白玫瑰，圣洁高雅；把情人比作红玫瑰，热情奔放。而虎妞，显然是祥子的红玫瑰，奔放热烈而又痴情执着。在祥子的人生如一条灰暗的隧道，一辆崭新的人力车就是隧道出口处那一抹光亮。而虎妞却如同隧道里安装的路灯，将祥子的人生悉数照亮。
   她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刚中匿柔，聪慧而不失狡黠。斯琴高娃将虎妞的泼辣与柔情完美结合，使小说中的形象更显丰满。正因为如此，很多女性都将虎妞视作偶像。崇拜她的泼辣，崇拜她的大胆，崇拜她的奔放。可我，在看影片时，多次为她叹息。
    她与祥子的第一夜，看得我无限心酸。自古以来，仿佛男人对酒精的催情作用都无招架之力。《东邪西毒》中，在桃树下饮酒至微醺的黄药师轻抚慕容嫣的脸：“如果你有妹妹，我一定娶她。”仅此一句，沦陷三生。看虎妞与祥子饮酒，脑海中不断闪现《东邪西毒》中的桃下饮酒戏。但虎妞不是慕容嫣，祥子也不是黄药师。虎妞没有压抑她的情感，祥子也没有压抑自己的本能。我替虎妞感到不值，为了吸引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奉献出自己身体，妄想用身体拴住他的心。殊不知，“色衰而爱弛”“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但我也至信，虎妞此时是愉悦的。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论是劫是缘。此时的虎妞还是有一些痴傻，虽然做事麻利，可在祥子面前，仍会不自觉流露出闺中少女的娇憨。
    相貌平平的女子，如虎妞，如我们，总想用一样东西，让自己喜欢的人臣服。虎妞刚开始选择了她的身体。还记得祥子为避开虎妞而在曹府找了份差事后，去虎妞房间与虎妞告别时，虎妞那件故意袒露在外的红肚兜。张爱玲曾经说过，服饰露红是常有“诱惑性”的。用红色布料做贴身衣物如肚兜、抹胸、衬裙、裤带等，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习惯。红色的贴身衣可以给人提供与身体有关的想象。斯琴高娃精湛的将虎妞此时的七分风骚三分霸气演的出神入化。但祥子在失掉了酒精的催情作用后，俨然成了柳下惠，坐怀不乱，执意离开。虎妞只好选择另一种方式——利诱，来让祥子臣服。在虎妞将她父亲剥削箱子的钱还给祥子时，此时的他才流露出些许温情。不禁为虎妞而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呵。
    虎妞是富有心机的，她将一切安排妥帖后谎称怀孕找祥子逼婚。虎妞是可悲的，她满心欢喜地回家，心中充满即将为人妻的柔情蜜意时，祥子却在为自己不得不娶虎妞而哭泣。看到祥子哭时，我也流泪了。不是因为与祥子产生共鸣，而是为虎妞的一片痴心错付流泪。我们其实也如虎妞般，总是希冀自己所爱之人如自己爱他一般爱自己。我们总是会因为一次的偶遇，一次的交谈而心花怒放，每天睡前都要回想一遍。却不会想到，他们也许早已忘记那次交集；也许他们把这件事当做自己猎艳史上的一笔，与他人咀嚼分享；也许他对你的痴心不屑一顾且感到困扰万分。但是，虎妞与我们不同。天助虎妞。祥子在羽翼已丰，下定决心不去搭理虎妞之时，他的钱被一抢而空。无奈的祥子只得屈从虎妞的计谋，步入了虎妞早已规划好的婚姻之路。
    婚后的虎妞，彻底被她的父亲抛弃。此时的她，依然将自己的所有积蓄给予祥子，涌来帮祥子实现买辆人力车的人生梦想。这是她继自己身体后，又为自己押下的一枚赌注——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用自己一生的积蓄，换一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之诺。琴瑟和谐，代表了中国人爱情的品位。对中国人而言，美妙的爱也许不像火一样灼热，而是互相谦让，互相理解，互相关爱。更像是“琴瑟和鸣”，在优美的旋律中流露出温暖与怜惜。婚后的虎妞与做姑娘时的她相比，明显温婉了不少，祥子也渐渐对她心生爱怜。两个无所依靠的人，都将对方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偎在一起取暖。虎妞怀孕时，祥子特意为孩子买来一个骆驼布偶后，夫妻俩相拥而笑的场景，让人心生暖意。当日比翼连枝的愿望，终于实现。
    小福子这时的闯入让虎妞有了危机感。那是一个纤弱单薄的女子，永远一身月蓝色旗袍，眉目低垂，给人不食人间烟火之感。这样一个女子，想必虎妞与她初遇时，便对她心怀忌惮了吧。所以在虎妞看到小福子与祥子一同擦车时，反应才会如此巨大。她煽动邻居排挤小福子，又假意让小福子在自己房中接客，以此来恶心祥子——你心中的仙女，正在你的床上，同别的男人相拥、缠绵。此时的虎妞，是邪恶的。每个人都有阴暗面。小福子将虎妞的阴暗面逼了出来。虎妞借此机会，将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对祥子的宿怨发泄了出来。虎妞终究是良善的。当小福子拉着两个年幼的弟弟在虎妞门口跪下时，虎妞的阴暗面消失了。她意识到这也是一个被命运蹂躏的可怜女子。她原谅了小福子，但我相信，虎妞的提防之心未减。此时，祥子算是完全属于虎妞了吧。《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说，男人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床前明月光”。小福子的确算得上是祥子的“床前明月光”，但虎妞，也永远是祥子心上那一颗朱砂痣。这，正是虎妞的高明之处。
    但就在虎妞以为从此与祥子比翼连枝，共度一生时，她却难产，心怀遗憾地走了。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祥子，我终究不能与你白头到老，厮守一生啊。费尽心机，历尽千辛，终于把你变作了我的良人。而我，却没有机会再享受你迟到的柔情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祥子，再让我看你一眼。比翼连枝当日愿。祥子，我们来生再见。

片子是很多年前在一个教室看的，人很少，屋子阴冷。说实在的，老舍的原著可以称得上完美，无论语言还是结构，或者每个细微情节的设置。看这电影无非只是回味以及还原一下当时看作品的感觉，因为这个时代很浮躁，过去的也只是过去。
拍摄手法、技巧，或者所有那些称得上出彩的东西，在这样的片子里其实很难确切感受。而整个故事呢，有小说在之前摆着，就更难偏离或者有让人眼睛一亮的地方。旧年月，厚重的京味，压迫，晦暗，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痛。
但是张丰毅一个镜头出来，他的眼神和表情，瞬间把我湮没了。我没怎么看过他演的角色，即使看过了印象也非常模糊，大概这些年来他好象被放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大家似乎都知道他又似乎都不太知道。而祥子不同，痛苦但是隐忍，也软弱但是肯坚持。他高大而结实，赤裸的上身和背，晒得黝黑的皮肤，汗湿的手巾和残破的褂子，还有轮廓分明的那张脸，让人不想心疼也难。张丰毅那时如此年轻，非常普通的平头，没有一丝皱纹，脸上有中国农民特有的憨厚朴实，笑起来甚至有些小孩子气。拉车时，总会露出古铜色的小臂，看起来令人欣喜，健康，并且性感。他的英俊是那种带着乡土气息的英俊，让我想起《红高粱》里的姜文，虽然他的角色并没有姜文那种野蛮的霸气。
我后来开始留意已经老去的他们，时间的印记太无情，那些臃肿和拖沓，假使不曾知道过去的时刻心里才不会有失望。我并不是嘲笑皱纹，老是自然过程，但依然可以有人老得那么气质，而他们只是越来越远。那种骨子里的本质里的朴实和震撼感，似乎已经再也寻不到了。我们并不能要求岁月，所以我只是遗憾，遗憾曾经那个年代的美好，遗憾每个人都拥有过的璀璨青春，实在是太短暂了。